张金华:家具修复是一门艺术

文章 (86) 2022-01-20 14:45:00

张金华1968年4月出生于中国江苏省南通市。199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回江苏南通从事美术教学及创作,开始涉足明清家具的收藏领域。1994年返京,从事舞台美术设计工作,同年成立古典家具研究修复工作室。2005年受聘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担任古家具鉴定专家,参与明清家具的海外征集及主持馆藏古家具修复工作,同时进行古家具学术研究。2016年9月出版《维扬明式家具》。2017年4月,在江苏扬州博物馆举办维扬明式家具研讨会。
喜雅艺术:我了解到您是中央美院油画系毕业的,那您是如何接触到家具行业,又是什么契机让您成为家具修复师的?
张金华:接触这行主要跟自己的爱好有关。虽然我的专业是绘画,但家具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可以释放更多的激情。其实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成为这行的从业者,只是作为一个家具爱好者,经常收集、收藏一些喜欢的家具。最初走上家具修复的道路,是因为我的家具被人修坏了。
95年的时候,我在江苏买了一件有些轻微破损的明式方桌,需要整理、修复。当时好的修复师很少,通过很多途径才找到一家口碑不错的。修复的时候我就在现场盯着,修复的老师傅一锤子下去,桌子腿瞬间就成了两半,我吓得腿一软差点一下子坐到地上。
这件事对我是一个特别大的刺激。当时的修复主要采用商业性的修复手段,而这种手段也可以理解为破坏性修复;我认为这种修复是对家具本身的极不尊重,所以决定自己学习家具修复,避免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喜雅艺术:当时的修复环境怎么样?
张金华:90年代的修复中心主要在英国和香港。在英国方面,必须要提的一个人就是克里斯多夫·库克,他不仅是佳士得、苏富比的家具修复师,同时也是一位鉴定师,拥有一个在当时首屈一指的修复团队。香港的修复团队学习的也是英国的修复技术,当时这两个地方修复的相对认真。但他们的修复理念跟我们现在的要求仍相去甚远,举个例子:英国修复家具时需要清洗,通过清洗表面,露出木头的原始状态;而对我们来说这就破坏了年轮的痕迹,是行业中的忌讳。此外,他们的修复费用非常昂贵,东西还需要运到伦敦或香港进行修复,耗时耗力。
张金华与英国家具修复专家库克先生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于96、97年在全国各地挑选专业的人才成立了我的修复团队,开始正规修复,通过不断的试工,研究使用的工具和修复的方法,逐步从专业到职业,这个修复团队目前也拥有最新的观念和修复技术。
工人正在进行家具修复
喜雅艺术:经过二十多年的研究实践,您修复家具的秘诀是什么?
张金华:修复家具最高的境界就是修旧如新,把破损的家具恢复到它最原始的最佳状态。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只做加法,不做减法。不能换,不能截,不能减少它破损的部分,只能一点点修复。有时候修复到极为细致的时候,甚至用上了很多美容行业的工艺,比如说接上原来断掉的地方后,视觉上找不到任何接痕,甚至连家具需要修复的毛孔都对接上了,这是非常高的一个要求。
修复家具是一个非常耗费时间和精力的过程,所以我很少对外修复,只修复那些最珍贵的、能打动人心的家具。
喜雅艺术:《我在故宫修文物》这部纪录片为大家展现了文物修复背后的艰辛与不易,片中体现出一种中国的匠人精神,您心中的匠人精神是什么样的?
张金华:我个人认为中国暂时还没有匠人精神。匠人要抛开物质的诱惑,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中去。只有达到这样一种境界,才能称之为“匠人”。在中国,目前大家都还处于为生活而奔波的状况,所以现在称匠人精神还太早,我比较反对这种称呼。
张金华:苏作作为明式家具最重要的代表类型,以往的观点认为,苏作乃以苏州地区为主要产地的一种明式家具类型,但是当我深入到一江之隔的苏北地区实地考察时,发现苏北地区也有大量明式家具遗存。经过长时间的调查研究,我决定撰写一本专著来论述自己的观点。我用20年的时间完成了《维扬明式家具》一书,分为《研究编》与《实例编》两编。
《研究编》将维扬家具的区域划定为长江以北的扬州、泰兴、泰州、南通一带,从历史、人文、地理等角度,结合史料和大量实例,分析维扬地区家具的源流与发展,进而对维扬地区家具的用材、工艺、纹饰、结构和造型进行深入剖析。一个地区的文化传承会酝酿出特有的文化性格,在家具中就会体现出共同气质的遗痕。显而易见,维扬明式家具的风格特点有其独到的魅力,有别于苏州明式家具的时风。
《实例编》是我十年来从世界各地搜集的96件(套)重要维扬明式家具研究实例图录。书中的图片是由摄影团队转战多地拍摄而成;文字部分对实例进行详细分析,将其典型的维扬风格提炼出来。值得一提的是,书中的家具90%以上是从未出版或公布的实例资料,甚至有的家具是收藏家之前秘不示人的珍品或者是博物馆珍藏,十分珍贵。
喜雅艺术:作为家具修复师,您在收藏古董家具时和其他藏家肯定有所区别,您更看中器物的哪些特质?
张金华:最重要的是美学,这个毫无疑问。明式家具吸引人的首先就是它的美学,其次是它的工艺。一件隐藏着风华的残件,对我来说就是值得收藏的珍品,相信现在和我一样的人也越来越多。作为一个修复者、鉴定者,进行收藏时比较便利的条件是我们可以掌握器物的更多信息:历史、完整程度、工艺水平......器物原始的信息会更多。
喜雅艺术:在您收藏的众多家具中,哪一件让您一见钟情?
张金华:我个人喜欢地方家具,尤其是‘柞榛’家具。因为‘柞榛’家具具有非同寻常的魅力,不仅材质坚韧近硬木,木纹有行云流水之态,而且它现存的状况也基本含括了明式家具多样化的品类。
明式柞榛木四出头官帽椅
我有一对明式柞榛木四出头官帽椅,造型工艺丝毫不逊黄花梨同类制品。这对椅子是上海资深行家周柏年先生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在南通所购,收藏了近三十年,始终没有出售。2016年的夏天,通过上海的朋友引荐,我才第一次在周柏年先生家看到,对这对椅子一见钟情,当即求购,可周老因为不舍没有答应。因为我确实喜欢,之后又多次去上海交涉,2017年周先生被我的诚意感动,踌躇良久,这才同意转让给我。
这对椅子带给我的快乐,不亚于得到一件上千万的家具。对我来说它既是我自己喜欢的一个器物,又是我研究的《维扬明式家具》的课题,很不容易。我不太看重商业价值,更在乎自己喜不喜欢。喜欢很重要,只有真正喜欢一个东西,你才会投入更多的精力去钻研。
喜雅艺术:中国国家博物馆古代家具馆藏中有很多是您修复的,和我们分享一些您修复国宝的故事。
张金华:盘点国博位于故宫西华门的仓库时,在一堆家具中,一眼就被一件残缺的紫檀三弯腿榻深深吸引。这件塌四足严重缺损,但残存的部分工艺很精美,艺术价值很高。于是我着重请示修复这件塌,想作为我首修的一件家具。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来修复这件塌。
紫檀三弯腿榻的原始状态
事实证明,修复旧家具比做新家具更费工时,技术难度更高,像外科手术,每一件家具的修复都是一次新的挑战,同时家具修复也是一门艺术,需要很高的艺术修养。
喜雅艺术:被修复过的明清家具,其市场价值是否会受到影响?
张金华:这取决于被修复的程度,如果是一件稍有破损的家具,进行修复后,会提高它的市场价值。但是对我们来说,家具的完整程度在80%-85%以上,就已经是相当完整了。因为家具跟其他器物不一样,它是日常使用品,在上百年的使用过程中肯定会有些磨损,再加之自然灾难、战争等各种原因,古董家具能幸存下来的非常少,品相完美的就更为珍贵。
喜雅艺术:家具修复是否也面临后继乏人的处境?
张金华:在传承这方面,像故宫这样国家体制内的机构会招收一些高素质的年轻人进去学习技艺;但是在民间,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去从事这个行业。一方面是因为修复技艺不易出师,它需要通过很多年的学习、实践来积累经验和增加认识,一个最好的修复师可能要二十年才能得出一些心得。另一方面在年轻人的心目中,认为修复不是一个十分光彩的行业,需要付出比较多的辛苦而获得的回报却并不足够。
正在修复的一件家具
家具修复行业的人才是比较匮乏的,我这里的修复师傅都近60岁了,下一代谁来继承?我很担心我这一代人过去了,下一代没人继续修复。我也只能相信随着时代的进步,年轻人会逐渐认识到修复技艺的价值和意义,未来能出现更多、更出色的修复人才。
喜雅艺术:新的一年,您有什么新的目标?
张金华:我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新的一年继续心无杂念、踏踏实实地把修复工作做好。其实没有理想就是我们最好的状态,我之前说过家具修复要做“加法”,但生活恰恰相反,要做“减法”。我一直对艺术品的各个版块都很感兴趣,年轻时喜欢收藏的门类很多,包括宣德炉、书画、文房、油画、漆器等,以至于常被人成为“杂家”,但是现在想着要抛弃一些个人兴趣,让内心沉淀下来,加上年纪大了精力有限,所以想在有限的时间内,集中起来把修复这一件事做的更扎实、更深入一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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